橋下王國

2017-12-04 00:15:00
橋下王國

會接觸到阿宏,是因為接到居民的通報電話。那並不特別,我們單位接過的無數通報,要嘛是基於同情,不忍看見餐風露宿的淒涼;要嘛是基於憤怒,受不了隨之而來的臭味與髒亂。阿宏這個案例之所以特別,是因為他不屬於以上兩種常見的情況,居民通報的描述中,沒有同情也沒有抱怨,更像是百般無聊的生活中發現有趣的小事物,忍不住想找人分享。但,怎麼會找我們分享呢?

在那之前,先介紹一下這裡的時空背景。這座橋存在這裡已經好幾十年了,在經濟蓬勃發展的年代帶起河川兩岸的城鄉興盛。隨著經濟成長由盛轉衰,加上都市發展的重心轉移,就連當地的居民也已經面臨人口外移與人口老化的問題。而現在這座橋即將再次成為焦點,在都市計畫的藍圖裡,為預防公共安全危害,在技術團隊的評估中,這座橋已然進入死亡倒數,等待拆除。

一到現場我就立刻明白了,阿宏不在家,如果那應該被稱為家的話。比起家,我更想稱呼那為橋下王國。雖然用的都是拾荒而來的材料,但拼湊起來的牆面卻顯得諧調而活潑。藉由圍蘺的區隔,明顯整頓過的雜草化成柔軟的的地毯,讓前庭生機盎然。也許是因為有橋的掩護,屋頂沒有完全覆蓋,搭配牆上預留的缺口作為窗戶,通風良好。站在門前,剛好能面向河道盡頭的夕陽,光線的斜角恰到好處,既不刺目,又能盡情發散溫暖。要不是這間小屋出現在這橋下,我甚至覺得它應該會是都會公園中的熱門拍照景點。

沒碰上主人,我先到附近走一遭,向居民們探聽有關阿宏的消息。附近的居民沒有一個人認識阿宏,也沒有人跟阿宏談過話。甚至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有阿宏這個人,就住在橋下。少數留意到阿宏的,就跟電話通報的人一樣,都是注意到阿宏的家,在岸邊橋的基座陰影中,一座可謂為地景藝術展示的裝置。

我在現場等到晚間,都還沒能等到主人回來。畢竟會在這樣的環境生存的人,可不像一般勞工朝九晚六再加班,更多的是天沒亮就外出上工,一直奮力工作到凌晨才掙得足夠繼續活下去的資源,然後可能睡不到幾個小時,再繼續新的一天。那不是我們能想像的光景,那就像是另一個世界,一個就在我們目光底下的不同世界。

配合附近的氣氛,時間已經晚到我覺得不安全,我只好在前庭的圍蘺上掛著的郵箱,放入我單位的文宣。但那當然是不夠的,有哪個流落在外的人有能力寄出一封 E-Mail 或是實體郵件,打上一通電話,甚至是浪費求生的時間,親自走一趟社工單位?所以我也在文宣上註明我下次來訪的時間,並暗自希望這位阿宏至少識字,並願意保留點時間給我們。

一個星期後我再次造訪,眼前的景色打擊著我,圍蘺被毀壞,小屋的牆面被噴漆寫著看不清楚的文字,一些裝飾也被拆得一團混亂。我依舊認得出這是一個星期前那令人驚嘆的橋下王國,但可惜不過一個星期的時間,竟已變得如此不堪。屋內走出一個人影,應該就是阿宏了。他看著我,眼神之空洞就像我輔導過的幾次個案,那種眼神會讓人心情變差,彷彿世界從來沒有希望,夢想不曾存在,未來除了太陽升起之外毫無意義。

不知這是好還是壞,我已經稍微能適應這種空洞,但我畢竟還是愣住了幾秒。我表明身份,並說明來意,一開始阿宏有點猶豫警戒,天曉得他有多久沒跟人交談過。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拿捏到比較能讓他敞開心胸談話的分寸,不過更重要的是,我帶了便當,還有幾個麵包。藉此,我成功跟阿宏爭取到更多次的拜訪機會。不過那個下午,我先陪著他把橋下王國,盡力回復成它曾經繁榮的面貌。也是因為這樣,我才知道,這已經是阿宏第三次「復興」他的王國了。

大學畢業,先在建築事務事待了幾年,後來跟志同道合的朋友合夥經營工作室,大家苦撐了快二年,終究因為各種因素無力再繼續,隨著重新投入職場的不順利,創業失敗後的債務很快的變成愈加沉重的負擔,但阿宏的情況更是雪上加霜,親友們的耐心漸漸被冷漠取代,所有求助的門逐一關上。為什麼不找社工?那個當下,任誰也不認為自己是需要幫助的人,膠著於尋找出路的同時,像身陷流沙一般,愈是掙扎,愈是沉淪,直到回頭望時,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。

會讓人痛哭的挫敗,時間總是能撫平傷痛;真正能徹底摧毀一個人的,往往是察覺不到的,緩慢滋長的壓力。隨著一點一點的侵蝕,無形之中完全改變一個人。從懷抱夢想到喪失鬥志;從自信到怯懦;從奮力拼搏到放棄掙扎。阿宏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,他已懶得去記住自己流落街頭多久了,就連往日生活、工作、交友乃至創業的記憶也變得模糊。當我問他為何要落腳這橋下,才知道其實他根本只是偶爾才過來,大部分時間他都住在橋的另一端,都市的某一處騎樓或公園。於是我更好奇,為何要大老遠的跑來橋下待沒幾天就又離開,要知道這一來一回光用走的也是浪費了好幾個鐘頭。阿宏這時只是聳聳肩,傻笑兩聲。

幾次拜訪後,我將阿宏的資料建檔成案,讓單位開始追蹤輔導,由於阿宏更多時間其實不在橋下,後來我拜訪他也就不再過去。幾個月後從新聞報導上得知,那座橋的拆除計畫要開始動工,我利用休假時間特地繞過去。橋的兩端老遠就掛起臨時的替代道路告示牌,橋本身則拉起黃色警示線,而橋下王國,早已第四度被破壞,再也看不出曾經的美麗。

我從沒聽過阿宏說出關於橋下王國的任何心得,為什麼要建造它,他期待那片園地能成就什麼?後來我自己下了這樣的註解:就像每個失意而落魄的人,都曾經擁有一技在身,能夠在社會立足。即使殘酷現實無情擊倒並改變了他們,那些專業知識,屬於身體的記憶卻不會消失,像是信仰一般,驅動著他一次次回到這裡,建造、復興。也許就是這短暫的奮不顧身,讓他早已遺忘的自信,偶爾能夠再甦醒過來;讓看似無盡的苦刑中,得到片刻的救贖。

我也不確定阿宏是否懷念那座王國,但我肯定是會懷念。說來也奇怪,我自己也就看過它完整規模一次。有時我會想,要是當初阿宏的王國選址是在都會公園正中央該有多好,所有的小朋友一定都會喜歡在那間小屋裡外穿梭玩耍的,說不定還能成為婚紗拍攝的絕佳景色。但現實是,這王國只可能出現在橋下,或是任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也只註定給我這種意外經過的小人物觀賞。

現實是,若沒有親身見聞,我們又如何能想像,那些正值青壯年,本應成為社會中流砥柱的人,何以變成被社會遺棄的風景,對照橋下王國的美麗,一切竟如此可笑而荒唐。

2017-12-04 00:13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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